再过红桥
广袤的湿地公园里有一座拱形桥,栏杆漆成了红色。
今天是我爸的生日,他已走了两年多了,想他的时候,我就会到桥上走走,找些回忆。爸活着的时候,常在这座桥上看着这片园子。桥下的水直通海里,浩渺大水,一望无垠,与天相连。
那时,我爸刚过75岁,瘦瘦的,身体尚好,没有大病。有一天傍晚,他突然给我打电话,用孱弱的声音对我说他得心脏病了。晴天霹雳,我急忙打车回家。我爸说,他心跳慢,每分钟只有三四十次,晚上睡下,早上常常不容易醒来。为了验证自己身体尚可,他还挑了两担水到菜地里,但感到上气不接下气,心口堵得慌,无奈,他只好把腰带勒勒,再继续挑,这时上气就可接下气了。父亲看起来很精细,但在一些事上又显得非常粗糙。打我母亲过世后,这些年,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,把自己糟蹋惯了。
在烟台住院时,我整整陪了他10个昼夜,每天晚上在一条窄凳上和衣而睡。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,曾经那么强壮的身体,怎么一下子就得了心脏病呢?我觉得他这病全是因孤独而来的,说到底是我们对他照顾不够。医生说,父亲主要是心动过缓,需安起搏器。尽管手术简单,又找的是名医,但我真害怕他这次挺不过去,所以就寸步不离,昼夜陪着他。
住院期间,父亲还想着那片园、那片海、那座拱形红桥,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,那才是他的寄托。
爸在我弟弟家里疗养几天,就又来到园里。由于刚安上起搏器,他骑车时只能一手扶着车把—这辆大金鹿牌自行车,他骑了30多年。我不放心,只好开车在后面跟着。他一路都是单手扶把,那个犹如桑木扁担般宁折不弯的父亲,又回来了。一些小道儿、小坎儿、小病小痛是放不倒父亲的。他孤独惯了,也执着惯了,他就像一座拱桥立在我们面前,没有倒下去的时候。
父亲就是一座桥。
少时,我家住在一条深胡同里,胡同窄得只够走一辆手推车,家家鸡犬相闻。父亲会木工、瓦工的活儿,他几乎给整条胡同的人家都修过灶、盘过炕、打过门窗。他在这条深胡同里辈分居中,但每个人见了他都很尊重,因皆有求于他,借锯的、借斧的,日日不绝。胡同头和胡同尾的两家的孩子,父亲做活儿时都赶来我家,不错眼珠、专心致志地看。后来,这些孩子不是干了瓦工,就是干了木工,工匠精神在我们这条深胡同传得很深、很久。这些孩子在我父亲的带领下,皆不善言辞,只会一心一意地做活儿。父亲的聪慧、勤谨,影响了他身边的一代人。
记得有一个孩子,圆脸,很黑,他专等我父亲上山时来我家,因这时他可以偷偷地拿父亲的工具研究一番。这些孩子没上过多少学,最多也就上到小学三四年级就辍学了,他们的家长都喊着我爸的名字对他们说:“跟着你大叔(大哥)学活儿去吧,可吃百家饭。”
那时的匠人做事似乎不图赚钱,每到一家,人家都拿出好酒好菜伺候,鱼是每顿必上的,一般是黄花鱼。但这鱼不能吃,只能看,先吃其他的菜。一顿饭下来,主妇撇撇嘴说:“大哥把鱼吃了吧,下顿再做。”父亲只是笑。等到所有活计干完了,这最后一顿晚餐最丰盛,八九个菜,主家长辈和街坊邻里都上桌了,吆五喝六,这时父亲必先举筷动那条黄花鱼;父亲动了筷,满桌的人方可依次动筷。那种对匠人的尊重和对工匠精神的虔诚,至今都依然在延续。
父亲的师父是一个圆脸小胖子,年纪比父亲小,他经常领着父亲出门做活儿。他比父亲脾气好,两人也谈得来。父亲上了6年学,但没学过几何,这圆脸师父却学过,而木工又要用到几何,所以这“小师傅”对父亲来说,真成师父了。冬闲时节,晚上没活儿的时候,他就来我家。父亲坐在杌子上,他就坐在炕沿上,北窗上放着一瓶老白干,圆脸师父拿眼直瞅,父亲心领神会,用牙把那瓶酒打开,把酒倒在一个绿色的小酒盅里。这时奶奶就端来切好的芥菜疙瘩丝,用香油淋了,算是下酒菜。我和弟弟就在隔壁听他和父亲断断续续地在深夜拉呱儿,一会儿扯《三言二拍》,一会儿扯《封神演义》。如果在白天,这圆脸师父还会在做工的间隙哼几句京戏,拉几下胡琴。父亲跟着这样的师父,平添许多快乐,干起活儿来也不累了,家中的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打童年起,我就知道劳动是人类最美好的一件事情。不劳而获、好吃懒做、游手好闲,人人都厌恶。我从父亲那辈人身上,看到了劳动的快乐和幸福。
那时,父亲几乎天天都命令我干活,每天放学后,必须到山里拾一篮子草。那时的山每到傍晚,高秆作物耸立,呈暗淡的墨玉色,虫声四起,人影散乱。